百年中国侦探小说Ⅰ：自古侦探出少年

百年中国侦探小说Ⅰ：自古侦探出少年

编者按：自从1896年张坤德在《时务报》上首译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以来，侦探小说作为“舶来品”传入中国并在本土生根发芽、不断发展已有百余年历史，在此过程中，中国侦探小说已然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发展脉络和类型特征。本系列文章将关注晚清民国时期中国侦探小说中的一些有趣的细节，比如早期摄影术与PS技术、女性侦探与儿童侦探形象、侦探小说中的“实验”与“化验”，及“恶搞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等内容，意在勾勒百年中国侦探小说诞生之初的趣味内容和基本面貌。

《少年侦探（上册）》书影（作者赵君启，上海金屋书店发行，1947年6月初版）。 （华斯比供图/图）

随着电影《名侦探柯南：绯色的子弹》在国内上映，新兰、柯哀“CP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名侦探柯南》漫画1994年在《周刊少年Sunday》上开始连载，1996年1月8日同名动画片在读卖电视台首播，1997年第一部动画片剧场版《引爆摩天楼》上映，直至今日，《名侦探柯南》已经是一个具备了一千余册漫画与动画片剧集、24部动画剧场版电影，以及包括大量TV版动画片、真人影视剧改编、小说、绘本、广播剧、人物设定集、游戏等在内的系列文化产品，或可称之为一整套文化产业。

《名侦探柯南》已经陪伴我们快三十年了，但柯南依旧没有从帝丹小学毕业，而他的真实身份工藤新一也仍然是一名高中生。在柯南的“侦探宇宙”里，很多侦探都只是青少年甚至小孩子，比如服部平次、白马探、世良真纯，甚至怪盗基德等都是高中生，而柯南的好友“少年侦探团”的小岛元太、圆谷光彦、吉田步美更是小学生，这当然与《名侦探柯南》“少年漫画”的自身定位有关，同时它似乎在提醒着我们，干侦探这一行可谓“自古英雄出少年”。

从“福尔摩斯第一案”说起

通过朋友小斯坦弗的介绍，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相识，时间是在1881年，当时福尔摩斯27岁，他们一起侦破了著名的“血字的研究”案。影响全球一百多年的最著名的侦探小说系列由此开篇。但需要注意的是，《血字的研究》是“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小说的第一篇，但并非福尔摩斯生平涉足的第一件案子。实际上，收录在《回忆录》中的《“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The Adventure of the Gloria Scott）才是真正时间意义上的“福尔摩斯第一案”。这个故事发生在1873年，其时福尔摩斯还只是一名大一学生，暑假去朋友家做客，在朋友父亲的提醒下，福尔摩斯“破天荒第一次觉得，说不定，我可以把纯粹还是业余爱好的那样东西变成一份职业”，随后他就顺手破解了一组密码便条以及一宗发生在几十年前的罪犯叛乱杀害船员的案件真相。福尔摩斯从此走上了侦探的职业道路，而这一年他19岁，比永远不会高中毕业的工藤新一不过大了两岁而已。

柯南·道尔之后，世界上另一位殿堂级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名侦探似乎都年纪偏老，比如波洛是将近40岁时才辞掉了自己的警察工作、开始私家侦探的职业生涯。而阿婆笔下另一位名侦探马普尔小姐，首次在《寓所谜案》出现时，更是年近70岁的“奶奶侦探”形象。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阿婆”没有写过青少年侦探形象，她笔下最令人心情复杂的少年侦探无疑首推小说《怪屋》（Crooked House）中的“侦探迷”约瑟芬，这个读过许多侦探小说的小姑娘是死者老利奥尼兹的孙女，案件发生时“大约十一二岁年纪”。 约瑟芬坚信自己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侦探，事实上她也的确具备了一些成为侦探的基本素质——善于观察、经常偷听、积极搜寻线索并对其展开分析推理。更重要的是，她有着强烈的成为侦探的愿望，用她自己的说法就是“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在一个笔记本上，然后等警察们彻底被难倒之后，我会过来跟他们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是谁干的’”。但同时约瑟芬也让人感到一丝忧虑，尤其是她那“冷酷的”“充满优越感”的声音以及她似乎时刻面临着被凶手灭口的风险。尽管这本书远不是“阿婆”名气最大的侦探小说，她却认为“本书是我自己特别喜爱的一本书”“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本书”。

民国时期的青少年侦探

在中国早期侦探小说中，最有名的侦探形象首推程小青（1893-1976）笔下的大侦探霍桑。霍桑善于查案、破案的天赋也是从小就体现了出来。在《霍桑的童年》一篇中，作者借助手包朗之口介绍了霍桑生平的第一个案子，那时霍桑还在读小学，一日在学校丢了新买的毛笔，求王老师帮忙调查，不想遭到老师拒绝。之后霍桑通过自己的机智果敢，巧施妙计，在几分钟之内“寻到了他的业已失掉的笔”，而“那个起先拒绝他的王教师，非但不责他矫命，还着实奖励过几句。这一着对于霍桑后来的事业竟有很大的关系。因为经他一激，霍桑的意志和兴趣便因此奋发了许多”。甚至霍桑自己也承认“我试验侦探行为的第一次，竟得到了王教师的同情。我因而感觉到兴奋有趣，才有今天的事业”。

陆澹安小影。 （华斯比供图/图）

堪与“霍桑探案”系列比肩的另一个民国侦探小说系列当属陆澹安（1894-1980）的“李飞探案”，按照郑逸梅的说法，“程小青以霍桑探案驰誉的，陆澹安却以李飞探案著名，孙了红更有东方亚森·罗苹之号”（《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五十八）侦探世界》），其将霍桑、李飞、鲁平系列并列视为民国侦探小说的三大高峰，此言不虚。在“李飞探案”系列小说中，侦探李飞破解第一个案子是在其十七岁时（与工藤新一同岁），当时李飞“在一个中学堂里读书，那学堂是私立的，校名叫做亚东公学，地址在静安寺路的中段。校中分两部，一部是中学，一部是中学的预科”。（《棉里针》，1922年发表）整个案子也相对简单，不过是同一宿舍中的室友偷窃案，涉及的犯罪嫌疑人也只是四名室友。而少年侦探李飞通过严密的推理与欲擒故纵的手法，最终查出了真正的窃贼。秉承不剧透的原则，笔者在这里就不对整个案件的真相与破获过程多做介绍，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关注即将上市的《李飞探案集》（陆澹安著，华斯比编注、整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一睹这篇百年前中国侦探小说与其中少年侦探的风采。此处仍然值得一提的是，从相对封闭的空间与有限的嫌疑人群中找出真凶这两点来看，《名侦探柯南》早期剧集的基本单元故事结构与陆澹安发表于1922年的这篇侦探小说《棉里针》非常接近。而在当时，全世界公认最擅长写这类故事模式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才刚刚出版了她的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The Mysterious Affair at Styles，1920年），东西方侦探小说名家基本在同一时间点上开创了相似的侦探小说故事结构。

《李飞探案集》书影（陆澹安著，上海世界书局印行，1924年8月初版）。 （上海图书馆供图/图）

“糊涂侦探”的 “三岁看老”

按照侦探小说的人物与情节设定，主角往往在少年时就已经具备了其后来成为神探的一些素质，而相应的，蠢笨的侦探也通常能够“三岁看老”。民国时期另一位侦探小说名家朱秋镜曾写过“专记侦探大家白芒的失败史”的“糊涂侦探案”系列，该系列侦探主角名叫“白芒”，用谐音双关他的所有查案努力最后终将“白忙一场”。而白芒被塑造为滑稽、糊涂、失败的侦探形象，也在其少年读书期间就可见一斑。当时“白芒年方十七”（又与工藤新一同岁），“正在上海法界霞飞路西方大学内当学生”。但不同于工藤新一或者李飞都是浑身正义感与满脑子智慧，白芒的查案动机与能力就很值得怀疑了。比如在小说《破题儿第一遭》中，白芒选择调查同学林时铫的感情生活，竟然是因为“原来白芒有一种好胜的脾气，每次考试，他总想考得第一。可是那第一，总属于别人，这林时铫便是常得第一的一人，所以间接便成了白芒的一个仇敌。他心中不服，总想找一个破绽攻击他一下子，这样的伺候了好久”。而这种出于嫉妒的查案动机不仅毫无正义性和必要性可言，最后还弄得侦探自己大为丢丑。

《糊涂侦探案》书影（朱秋镜著，上海南市新码头里良晨好友社发行， 大东书局分售，1924年2月初版）。 （上海图书馆供图/图）

而在另一篇小说《XYZ》中，白芒以一个被所有人嘲笑的方式登场：“刚走到卧室门口，那里面坐着四五个同学，其中有一个看见白芒进来，忙指着笑道：‘好了，好了。大侦探来了。’白芒便正色问道：‘你们不要取笑，校中究竟有何事故发生？方才我窗外听得你们谈话。还提起我的名字，却是何故？’众人都对他笑着，只是不说。”而在查案过程中，白芒明明是被窃贼从头到尾地指使、摆布、戏弄个够，最后却仍要自吹自擂一番，他“自夸道：‘承蒙委托，幸不误事。虽是费了许多工夫，依旧被我把金表找回来了’”。以至于侦探身上原本该有的侠客精神、正义感与严肃性在白芒这里荡然无存。此处多说一句，民国时期类似于白芒这种滑稽侦探小说还有不少，包天笑、刘半农、赵苕狂、徐卓呆等知名文人都有创作尝试，内容上从“恶搞福尔摩斯”到塑造一系列本土的“失败的侦探”不一而足，尝试将令人在阅读过程中感到紧张的侦探小说和令人时时喷饭或啼笑皆非的滑稽小说写在一起，也算是当时侦探小说的一个有趣现象，而这种写法大概在百年后日本作家东川笃哉的《密室的钥匙借给你》与《推理要在晚餐后》等“幽默推理小说”中才约略可以见到一点相似的影子，当然二者所倚重的文化资源已然完全不同。

从儿童侦探到儿童教育

前面介绍过的侦探形象大多还是青少年，比如19岁的福尔摩斯、17岁的李飞与白芒，当然还有更为年轻的、“大约十一二岁年纪”的约瑟芬以及童年时代的霍桑等等。其实，民国时期还有过不少对更为年幼的侦探形象的塑造，其中最有名的代表当属吕伯攸、吴克勤夫妇创作的“左林和左陶兄弟系列”“聪儿系列”“福儿系列”等数量不少的儿童侦探故事。

吕伯攸、吴克勤夫妇所创作的这几个儿童侦探故事系列都是以小孩子为侦探主角，年纪也大致与柯南、元太、光彦、步美等人相仿。比如“小侦探聪儿”，“是我邻家的一个孩子，名字叫做聪儿；他现在还在附近的达仁小学校里读书”（《小侦探（一）罐头荔枝》）。同时这些侦探故事的预期读者也都是小朋友（其多半刊登在当时的《小朋友》《儿童世界》《儿童故事》等儿童杂志上），其中的案件也多半比较轻松简单，比如谁偷吃了老师的荔枝罐头（《罐头荔枝》）、谁弄坏了脚踏车（《脚踏车是谁弄坏的》）、屋里的电灯为什么突然灭掉了（《电灯熄灭之夜》）等等。案件绝不涉及谋杀，所谓“犯罪”程度的极限也不过是偷了别人家的狗自己养起来（《来富失踪》）。现在重看这些小说，会觉得大多数都过于简单平淡，远不够精彩，但其中也有一些值得圈点的作品，比如《园里的红玫瑰》借助一起偷花案普及了一个“氯气与水结合产生氯水，具有漂白性”的化学常识，如果将其放在当时的化学教材中，作为引出实验的课前小故事，真是寓教于乐。又如《奇怪的信》是一个儿童版的“亚森·罗苹式侦探挑战书”，可以说充满了童趣。其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当属《小鸡怎样死的》。在这样一个简单的日常侦探故事里，既传达了要查明真相再做决定的“侦探职业精神”，又渗透了不要虐猫的动物保护理念，同时还可以与鲁迅的小说《兔和猫》对读，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简单的儿童启蒙故事和深刻的复仇精神之间的差别之所在，实在是一个颇为有趣的文本。

创作了许多儿童侦探小说的民国时期作家吕伯攸吴克勤夫妇。 （华斯比供图/图）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儿童侦探故事的作者之一吕伯攸，同时也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儿童教育家和儿童文学研究者，曾经主编过“小学低年级各科副课本”丛书100种，大概类似于现在的小学生课外阅读推荐书目，而他之所以选择创作这些儿童侦探小说，也是想通过这些有趣的侦探故事，来向孩子们做一些基本的文学教育与科学普及工作。

总体上来看，在世界侦探小说史上，以青少年甚至儿童作为侦探主角的小说并不算少，其或者可以作为之后名侦探走上侦探道路的职业生涯起点或前史来被追溯和回忆，或者也可以用来打造出一套适合儿童阅读的侦探小故事。而对这些百年前的少年/儿童侦探小说进行重新回顾，也意在提醒，今天除了《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与《名侦探柯南》等引进作品之外，我们是否还能再创作出一些本土的、针对青少年或儿童的侦探小说及影视动画作品，让孩子们能够从小领略到侦探小说中的情节趣味、理性品质、正义担当与勇敢精神呢？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战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