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

韩愈写物不得其平则鸣，旨在说“和平之音淡薄，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写文章，如果不是因为有感，特别是愁苦之感，是难得写好的。因为，胸中有块垒，不吐不快，易引共鸣，易为深刻；而快乐，是难以化为“呐喊”一样震刺人心的文章的。

写文章，一般来说是成人之事，并且可能是文人专属之事。对小孩来说，他/她如果不高兴了，不会诉诸文字，但他/她会诉诸声音、行为。

比如我小孩，到今天，在幼儿园刚待满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们见证着她的变化，既有变乖的一面，也有更加讨厌的地方。乖，在于她更懂规矩，学了新知识，能融入集体，自立意识更强，以及总要绘声绘色、奶声奶气地跟我们交流每天学校发生的新鲜事，那玲珑的样子，那成长的急切，非常可爱。然而，这种变乖的代价，或者是作为变乖的一种“补偿”，就是她的脾气竟越发暴躁，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比如，每天她妈妈回家，本来乖乖吃饭的她，开始莫名其妙地生气，摔东西，大哭大闹。我了解后，一方面感觉异常，同时觉得担心，甚至有些愤怒，急欲要用体罚把她这怪脾气收拾下来，趁树未长大将她搬直。但这两天，我开始若有所悟，似乎应该尽量疏导，而不是“以暴治暴”，要多一些体谅、理解，而不是不由分说地棍棒教育。

理解，理解什么呢？几年前就听一女同事说，小孩其实很聪明，她知道谁可以欺负，谁不能，谁可以撒娇，而谁要防备。而最可欺负可撒娇的，当然是父母，以及最亲的爷爷奶奶。小孩为何最近如此反常，一见妈妈就开始无故发脾气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幼儿园，在养成规矩意识、秩序意识的过程中，天性中的“野”，是必须收敛起来的，否则，就将不受欢迎，面临老师和同学的压力。而回家了，尤其是在最能容忍她的父母面前，就终于可以把一天的“憋屈”发泄、撒泼出来了。

小孩的发脾气，以及无端的哭，其实是在道出委屈。她踏入幼儿园，就是进行社会化训练的第一步，而社会化，本质是一种规训，把“本我”压抑住，展示一个自我，甚至讨人喜欢的超我。“讨”，就是角色扮演；当演员，当然是累的。而只有在最爱她最纵容她的父母面前，可以不必再有任何伪装。这“讨”、扮演，是一种压抑，会产生“不平”的情绪，而“不平”，就要鸣。怎样“鸣”？撒泼，发脾气，无端哭闹。这就是小孩的鸣。我觉得，一定程度上，需要给她提供这样一个出口，否则由规训带来的压抑，也如一种食物，消化了，没有任何排泄，会出问题。

以上说小孩的不平而鸣，以下略谈成人。

成人一般是克制的，不会动辄撒泼，成人要诉诸理性、诉诸文章。如果诉诸文章有困难，则更多地是表达为话语和情绪（仍是一种基本的理性过虑后的情绪）。比如我今天就遇到一件事后才有感觉应该回敬以不满的情绪的事。给领导送杂志，电梯中遇一中干，我抱怨说领导行踪不定，跑了多次也找不到人，她说，“哎呀，让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跑上跑下”。

我虽然立即大声谦虚地说，哪……里……哟？然后才用剩下的微弱的声息，补上最应该明白告知的：你何必取笑！

这取笑，让人非常不爽，所以，才有了这关于不平则鸣的思考。但反过来想，她为何要嘲讽呢？话里明显的酸酸的味道，必有其来由。想来，我肯定又在某个时候，无意识地，得罪人了，以至别人在心里已酝酿多时，如何最好地报复。这不？“哎呀，让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跑上跑下”，这嘲讽，就是为了刺激你，让你心犯咯噔、不舒坦、不快活！

不平则鸣，原不只是韩愈所说的那一种意思，并不是说遭受委屈、挫折、不公、失败等等，才一发而为金石之声，震耳发聩；不平则鸣，还可以是，被冒犯了，被冲撞了，被凌驾了，哪怕是无意的，哪怕是无害的，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也要锱铢必较、睚眦必报！非得扳回一城，赢得一局，才能略解怨忿、略减厌恶、略息愤怒！

但是，在我看来，这样的“鸣”，也如我小孩的无端哭闹，其实是一种值得理解和同情的原始野性，一种未经文明化成的本能反应，也就是苏东坡所谓“见与儿童邻”。对此，大可报之一笑，何必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