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小说，总是会有很多直白露骨的描述，例如《废都》，很是考验读者的接受能力。

不过，最近看了他的中、短篇小说，竟然有种别样的感觉，其中不再有描写性事给人带来的不适，而是给读者带来对时代、命运、情感的思考。

《五魁》是他的一部短篇小说，内容简单明了，文风内敛和缓，短短几万字写下了一个揭露底层男性心理的寓言。

驮夫出身的五魁，生性自卑懦弱，在封建势力和礼教的约束下，给自己编织了一个道德的牢笼，为了守护女人如菩萨般的那份美好，压抑着心中的情感，压迫着原始的欲望。

可他自以为是的三次英雄救美，反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悲剧效应，因此葬送了女人的性命，随着他守护的那份美好破碎，他自己也变成了挑战封建礼教的土匪头子。

那个曾经被道德约束着不敢动女人一指头的男人，彻底成了一个匪性暴戾抢了十一位压寨夫人的首匪。

那些曾经被封建礼法和道德压抑的情感和压迫的欲望，终究是以一种极度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01

鸡公寨在山高沟大的高原里，那里没有花轿走的路，于是就产生了驮夫这一职业接新娘的人。

五魁长得体格均匀，有大力气，在十六岁时被选做了驮背新娘的角色，这也成了他的一项专门的职业。

十年时间，他背驮了鸡公寨数十个媳妇，胖瘦香丑的都有，可像柳家给儿子娶得这么美妙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背。

女人美到什么程度呢？

一个贫穷的茅草屋里生养出个观音人来，实在是一个奇迹，立时感到他们来此接亲并不是为柳家的富豪所逼使，而是一种赐予与恩赏了。

她的美艳，让那些健于奔跑的接亲后生们成了偷懒的痞子，总是放慢速度，再也不像往日接亲那般一路小跑着赶回去，恋那早备了的好烟吃、烈酒喝。

她的美好也让五魁第一次丢掉了职业道德，为能背她而怦然心动陶醉不已。

可一想到这样美的女人即将到柳家的的土炕上生活，“五魁对于她的美的爱怜而生出了自己的童身孤体的悲哀，就有了说不清的一种报复的念头了。”

在他头顶的旋被蜜蜂蛰了包时，女人用手指在口里蘸了唾沬涂在五魁的旋包上，她对五魁这个下人的疼爱之心，让五魁的自卑消失的同时产生了邪念：倒希望在这路上突然地出现一群青面獠牙的土匪，他就再不必把这女人背到柳家去。

如果能让他多驮她几条沟几面坡，哪怕是累死也好！

这时的五魁也只敢这样想想而已，因为他知道，这么美妙的女人是应该被八台大轿抬着，嫁到富豪的柳家去享福的。

那些扛着嫁妆的后生们，也只敢拖延一点时间，好多看几眼这观音似的人，却不能真的因此误了女人夜里入洞房。

可是不知道是心之所想的结果，还是命中而定的缘分，在仅剩下最后十五里的山道上，接亲的队伍竟然真的和白风寨的土匪不期而遇。

更巧的是，白风寨的土匪头子唐景刚刚死了压寨夫人，本是冲着嫁妆而来的土匪，在看到美艳的新娘后改了主意，舍了嫁妆也要把她抢去给唐景做“压寨夫人”。

五魁如愿以偿地背着新娘逃跑，因为他认为这样的女人就应该嫁去柳家，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土匪呢？

他不求柳家的是否感念他的举动，甚至不求新娘以后会记得这事，只是出于心中对一个美丽女人的仰慕，五魁就很英雄很得意地去保护这个女人。

可是女人还是被土匪们抢去了，消息传到柳家，柳掌柜怀里的水烟袋惊落在地，肥胖的柳太太晕了过去。

作为鸡公寨最魁梧、最健壮有力的男人，柳少爷咽不下这口气，把接亲的人每人扇了一耳光后，就要拿猎枪炸药去把新娘抢回来。

可在他去取放着鸡皮炸药的竹笼时，却因缺了腿的凳子倒下而被炸掉了双腿。

五魁也没有跟着去给他收尸的两位兄长回家，他要去白风寨把女人找回来：“新娘是我背的，我把新娘丢了，我要把她找回来！”

这时的五魁仍然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要嫁给柳家去享福的，怎么能去做了土匪的婆子呢？

02

他认为是因为自己要在女人面前逞英雄，才没急急过桥去掀桥板，还自作聪明地要到窝岩下歇息，才让女人为了保护自己跟了土匪走。

所以，他即使把命搭上也要去找女人，让她明白自己的心迹，哪怕是死了也舒坦。

五魁见到唐景后，吃惊地发现，对方竟然一个随和和气的英俊少年。

土匪头子唐景好名声，他不忌讳提及自己杀人抢劫，却不能允许在他的地盘发生什么违反人伦的事体。

所以，他的压寨夫人荡秋千时裤子断了系带脱落后，他一枪打死了她。

五魁用“白虎星”这个谎言让唐景同意放了女人，并连夜驮背了女人千辛万苦地回到柳家，可是柳家还是不相信两人的说辞，用极其侮辱人的方式对女人进行了验身。

对于五魁，“柳掌柜只是赏了他三升黑豆，一筐萝卜，以及吃饱了一顿有酒的小米干饭。”

昏睡了三天三夜的五魁，还沉浸在做了一场传奇人物、英雄壮士的得意里时，就得知柳家少爷这辈子都只能在炕上躺着了。

五魁为自己的自作主张去抢救女人而后悔，给年轻英武的唐景当压寨夫人，总比陪伴没了双腿也没了人形的柳少爷强。

五魁本来为了女人着想，要做一件好事，到底却做了一次罪孽！

为了让女人知道，自己不是拿了柳家的重金去赎的她，为了不让自己的英雄行为被女人视作一场阴谋的大骗局，也为了日日见到女人，五魁接受了柳掌柜的“酬谢”。

他住进柳家，当了长工。

03

没了腿的柳少爷，性情暴戾不堪，见不得带腿的人和东西。

他还变着法的折磨美貌的女人，为了让女人听话，柳家特地给柳少爷买了两个身体强健的丫鬟。

五魁却误认为女人过得是人人羡慕的好日子：在鸡公寨最富有的柳家当少奶奶，不用像一般人家的媳妇那样去耕犁翻种、割草砍柴，也有着能吃白米细面的福分。

在他祈祷柳家牛马成群，五谷满仓，让掌柜，让掌柜婆，甚至包括那个无法再变成完整人形的柳少爷，都快些蹬脚闭眼去的时候，女人却是被柳家人虐待得脸上新伤添旧伤。

得知内情的五魁既内疚又后悔，他终于明白了女人在受着什么样的罪了。

女人终于受不了了，她去牛棚求带她来的五魁，她求五魁带她离开柳家，哪怕是去当尼姑，去要饭，也不当柳家的少奶奶了！

女人固然认为，是自己美丽的脸给自己带来了这些苦难，她的心里也不可能不恨五魁。

即使是跟着土匪唐景，过得日子也比在柳家好！

可是女人的哭诉被柳掌柜发现了，他赶走了五魁，又让人打断了女人的腿，让女人成了一件会说话的赏玩品，让柳少爷可以随时让两个丫环抱了他来享用女人了。

这就是封建势力的毒害，一个残废的男人，却掌握了包括两个丫鬟在内的三个女人的命运，仔细思量能让人冷到骨子里。

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在苦难里沉沦，五魁也为自己的奴性的懦弱和丑恶自卑，在柳掌柜施加的压力下，他下意识地屈服，夹着铺盖卷逃一般地走了。

可想到女人的勇敢和凄惨，他又后悔又良心难安。

于是他再次自作主张，在几天后的夜里，烧了柳家的三座高大饲料谷草堆，在所有人都去救火时，他将瘫痪了的女人抢了出来，带着她躲进了深山的破山神庙里。

其实，对于已经瘫痪的女人来说，在柳家生活才是最好的吧，她这时才需要衣食无忧呀。

04

两人在山神庙里住了下来，虽然远离了社会文明，可是五魁却还是被所谓的规矩束缚着。

他无视女人的多次暗示、诱惑，更是压迫着自己对女人的那种原始的欲望，把自己的情感约束在封建礼教认同的范围内：“我权当作了她的亲哥哥！”

在女人多次提到唐景后，他甚至还想过等过一段时间风波平息了，他就把女人背到白风寨去，把她当作妹妹嫁给唐景。

五魁始终没明白，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想要和五魁做夫妻，满足自己的情欲，她想要做为一个女人被爱，而不是做他的妹妹。

其实，她好几次和五魁聊天都提到唐景，也能说明女人是有遗憾的：她有着少见的美貌，却无法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可是对于这一切，五魁却视而不见，一面因自己的身份而自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面又被自己的克制和做人的规矩感动着。

为了给女人排解寂寞，他带回了一直叫四眼的黄狗。

这让情感和欲望都无处安放的女人，把所有都寄托在四眼身上，为它变得痴痴呆呆，颠颠倒倒。

当五魁看到女人和黄狗相拥而眠时，他无比的气愤，他一直把女人当做圣洁的菩萨来崇拜，在他心中，女人比南海紫竹林的观音还纯净、美丽。

也因为这些原因，五魁一次次的生生压下心中对她的冲动，才没有干出越轨的事体。

五魁内心极度不舒服，因为他为自己树立的信仰崩塌垮掉了。

所以，为了维持女人在他心中的圣洁形象，他又一次自作主张，不顾女人的哀求，当着女人的面在山崖上吊死了那只叫四眼的狗……

他自认为是为了女人好的这一举动，也让女人彻底绝望，她抓毁了自己的脸，反手一撑跳下了山涧。

女人死后，五魁的一切规矩、克制、道德都烟消云散，他在那座山神庙安营扎寨，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土匪头子，光是压寨夫就抢了十一位。

曾经将女人供之佛龛的五魁，彻底释放了他内心所有的恶，最终成了一个无情蹂躏女人的恶魔。

05

读这篇小说，让人感受到了封建礼教统治下，女人命运的无常和人性的压抑。

小说通篇在写五魁出于“我是为你好”的心思，一次次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地英雄救美，实际上却阴差阳错的一次次把女人推向命运的深渊。

他因为出身上的自卑，而一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他化解自卑的方式就是用封建道德武装自己。

其实，这不过是在自卑和自私之间找一种平衡感。

他去白风寨救女人，是出于一种英雄救美式的私欲：他想要柳家感念他，想要女人一辈子记住他。

驮夫身份的自卑，让他极力压制着自己对所驼背的女人的欲望，可是他又自私地想让自己成为拯救女人的英雄。

至于女人自己的态度，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因为他的内心里想的是，“我是为你好”呀。

当女人被柳家虐待、摧残时，他不敢也没勇气带她走。

等女人瘫痪后，他又有了救美的豪情万丈，却没想一下带着失去行动能力的女人该如何生活？

在深山野沟的破庙里，面对女人对他的依恋，五魁又毅然决然的约束着彼此的情感和欲望。

他把女人塑造成了自己的信仰，用封建礼法对抗人欲，并沉浸在自己划定的道德约束里不可自拔。

五魁守着他做人的规矩，把彼此关进封建礼法的道德牢笼里。

他把自己摆在拯救女人的英雄的位置上，好像这样他就不再是那个低贱的驮夫、下人了。

岂不知，他抱着的“我是为你好”的出发点，反而是女人悲剧命运的源头。

女人始终是被动的，没有选择的，就连美丽都成了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