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思嘉

当我们在说到「金发」这个词语的时候，它具有非常明确的性别甚至是性意味。

尤其在英语中，它通常指向金发女郎。金发碧眼的女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西方尤其是好莱坞主流电影银幕上的性别霸权，它代表着极其有诱惑力的、充满激情的、深情的同时也敏感脆弱，但也可能成为男性罪恶深渊的女性。

在这样的意味下，再来看阿根廷同性电影之光的马可·伯格的新片《金发男子》（The Blonde One）就更显得饶有趣味。

影片目前在豆瓣8.0分，烂番茄新鲜度甚至高达91%，说明马可·伯格最擅长的那种暧昧情感的营造又一次奏了效。

《金发男子》的故事从一次「搬家」开始。胡安腾空了自己家里的一间屋子，把它租给了自己的同事加布里埃尔，用胡安的话来说，「金发的那个」。

这里的字幕翻译是Blond，但就影片英文片名来看，其实应该用Blonde，这个词语的使用也是影片核心概念的关键，不过我们稍后再说。

于是加布里埃尔搬进了胡安的家。

加布里埃尔结过婚，妻子去世了，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胡安则是更自由的那一个，我们能看到各色人等在他的房子里来来回回，但胡安显然对加布里埃尔有着别样的关注。

从处女作《B计划》到拿下泰迪熊奖的《缺席》，以及之后的《夏威夷》《跆拳道》，马可·伯格在《金发男子》里一如既往地延续了自己惯常的主题，对男性和男性之间微妙的、暧昧的、充满性吸引力的同时又去戏剧化的情感的描述。

整部《金发男子》就和马可·伯格之前的作品一样，几乎没什么剧情，聚焦于一段时间跨度并不长的生活片段，《夏威夷》中的夏日时光在《金发男子》中变成了同样片段化的暂住时光。

胡安和加布里埃尔偶尔闲聊，共享香烟、啤酒、一起在车间工作，一起乘电车回家。在这之外，两人都各自有各自的情感生活，家人时光甚至约会的女性。

马可·伯格制造出了两种相对的空间和影像风格来为我们展示这两位主角的个人状态。

在两人单独共处的时间里，几乎全是室内的封闭空间。胡安的房子，工厂充满工作噪声的车间，人群密集、前景被遮蔽的电车空间。

而在有第三人出现的时候，比如朋友聚会闲聊，胡安和加布里埃尔之间总是会隔着其他的人物角色。

这部分空间有着很明显的功能划分，在两人还没有真正发生关系之前，只有在房子里独处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才是去社会化的，彼此不用扮演那个在社会中审视、谈论、消费女性的男性角色。

而在社会化的空间中，诸如聚会、车间这样的场景里，他们被迫分开，只能通过彼此眼神的接触，极具克制的凝视时刻，来传达那部分始终在发酵的情感。

谈论女性的时刻

唯一特殊的，是电车，它作为社会交通工具的拥挤为两人带来了合理而合法的，在公共空间中贴近彼此的时刻。

电车空间

而在两人分开，各自回到自己常规生活的场景中时，人物才得以走出那种封闭的室内空间，回到更开阔的城市和自然场景中。与室内场景更加紧凑，给人物造成一种挤压感的景别相比，这些时候的景别显得更加松散，但这并不意味着胡安和加布里埃尔在这样的场合就更加自然和放松。

那是一种被社会、被大众、被主流价值观认可的社会化性别角色、性行为模式和日常生活的表演。

在这些时刻，胡安和加布里埃尔不得不各自扮演他们扮演了多年的身份，比如在异性之间周旋的浪子，深爱女儿的父亲，寻求约会和猎物的男性猎手。

开阔社会空间下的男性气质表演

在这样的对照之下，《金发男子》的故事也得以走出了简单局限于两位男主人公情感的个体化叙事，辐射到了更为广阔的性别社会化表达层面。这也是《金发男子》比起马可·伯格前作更为成熟也更具有社会性和现实性之处。

不论是胡安还是加布里埃尔，都需要在日常生活里表演「异性恋的男性」，并通过和家人、朋友、恋人的互动来锚定自己这样的形象；只有在面对彼此的时候，他们才能回到那种「本我的男性」的状态之中，同时以两人之间爱意与身体的互动来确定这样的身份。

由此，你就会发现片名The Blonde One的深意。在两人的这段关系里，金发的加布里埃尔是相对更女性气质的那一位，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拥有金色头发、白皙的皮肤这样更为刻板化的外表气质，更因为他是两人中显得更为敏感和细腻的那个。

Blonde这个词在英文里是金发，也常常会直接被翻译为金发碧眼，通常指女性，比较少被用于男性身上。

这个词最早源自法文，原本有性别区分，Blonde指金发女性，Blond则指金发男性，但是在英语中使用的时候通常已经模糊了这种性别区分，但总的来说，Blonde多数时候都还是默认指金发女性。

用Blonde来作为片名，同时标签化更加细腻敏感的加布里埃尔，这种指向性就很明显了。他还是这段关系发生质变的开始者——就像电影中那些充满诱惑性的金发女郎的变格。

这种变化是微妙的，可能会引起部分观众的不快，使用传统男女关系模式去嵌套同性恋人的关系，太过经验主义也太过霸权。

马可·伯格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这里的Blonde更多带有某种讽刺的态度，尤其是在影片并置进了多段传统男女关系之后，又讲述了那么多胡安和加布里埃尔不得不表演传统性别角色的无奈之后。

胡安的女朋友直接说，加布里埃尔的白皮肤做纹身更好看。而在加布里埃尔看到胡安和别的女性亲热的时候，马可·伯格更是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来展现加布里埃尔的眼神，那是并不完全看向胡安，但却充满心理关注的「凝视」。

这种心理化的凝视还出现在片中的多个段落里，马可·伯格经常会使用这种后景浅焦和前景浅焦的焦平面转换来制造心理化的凝视效果，取代常规正反打的分析性剪辑技巧的同时，也赋予这些常规的对话场景暧昧盎然的表现性意味。

这也正是马可·伯格的影片最为微妙、迷人而情绪化的部分。他在这些去戏剧化的生活场景中捕捉到了男同性恋人情感中青涩、单纯、被社会挤压和规训同时又一点点顶破那个框架的过程。

它在个体与私人的同时又是社会和时代的，在真诚和笨拙的同时又是世故和老练的，这种混杂、平行又分裂的生活，恰好是他影片温柔、隐没冲突的外表下，最激烈也最痛楚之处。

但对于熟悉马可·伯格的人来说，《金发男子》或许并不是那么让人满意。

虽然马可·伯格依然拥有捕捉两人之间奇妙化学反应时刻天才般的手笔，但《金发男子》和他的任何一部前作都显得过于相似，他沉迷在他最擅长的那类故事、情感和关系结构里，这放在前三部还能被称之为风格化和辨识度，如今还是这种二人暧昧时光的叙述，再不讲「自我重复」也有点说不过去了。

那些他曾经最动人的灵光闪现，在被来回复刻之后，反而失去了那种动人瞬间的质感。

你甚至可以说，马可·伯格已经拥有了某种生成同性恋人间情感张力的系统化技巧，它准确、微妙、动人，只需要几个眼神、数个身体部位的特写，就能迅速调动起你的情绪和共鸣。

这已经近乎某种流水线生成法则，千万不要因为它的才气和话题性而对这种流水线法则失去警惕。

故事可以被模仿和复制，但生活不可以，性少数人群的感受与困境更不可以，即便仅仅是出于担心陈词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