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你的意难平——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每个人在阅读的时候，都会遇到自己的意难平吧。合上《战争与和平》的最后一页，我发现让自己耿耿于怀不能忘却的，竟然是美人海伦。

托翁在故事里描写了四大家族。美人海伦就来自其中的库拉金家。这个家族属于俄国上层贵族，有着出众的外貌，到了这一代上，两儿一女，家资不丰。面对子女们的花天酒地、纵情享乐。善于专营、唯利是图的老公爵华西里已经越来越难以支撑。

这期间他撺掇大公爵小姐，想要偷偷销毁亲戚老别祖霍夫伯爵的遗嘱，侵夺他留给私生子皮埃尔的财产。未能如愿后，他利用手腕，马上把女儿海伦嫁给了这个刚刚继承遗产的富翁。后来，他又想让小儿子阿纳托里娶富有的保尔康斯基老公爵的女儿。结果求婚期间，这个花花公子就按捺不住，勾引了公爵小姐的法国女伴，求婚失败。

美女海伦就生长在这样的家族。她在小说的开头出场，现身在安娜·舍勒的晚会上，被这位善于交际的宫廷女官作为自己晚宴中一道最精美的甜点或者最闪亮的装饰，点缀在最核心的谈话中间。

故事开篇，托翁自然对所有出场人物的外貌都有描写，但，不过是寥寥几笔勾勒轮廓。可面对海伦的美貌，他却不惜笔墨，大加渲染：

“海伦公爵小姐脸上挂着微笑站起来。那是一种绝色美人永远不变的笑容，她刚才进来时也带着这样的笑容。她身穿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都光彩夺目。她从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穿过去，昂着头不看任何人，但向大家微笑，仿佛慷慨地让每个人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材、丰满的肩膀和时髦的大袒胸和光脊背，让整个舞厅增加光辉，最后她走到安娜·舍勒面前。海伦实在太美了，她不但丝毫不卖弄自己的姿色，相反，仿佛因为自己具有令人销魂的美而感到不好意思。她仿佛想减少自己的魅力，但又办不到。”

如果其他人物是速写的话，用在海伦身上的笔法更像雕刻。而且每次出场都要反复对她的美貌雕上几笔。尤其是那丰满的肩膀，光滑的皮肤，社交场合中永远端庄优雅的仪态……

初读小说，看到这般渲染，海伦惊人的美貌不得不令人想到希腊神话中引发特洛伊战争的那个美人海伦。如果真的得名于此，是不是也预示了海伦·库拉金的悲剧呢？我带着这种不好的预感，在很多主角名字还记不熟悉的时候，一路关注海伦的命运。

可令我失望的是，随着故事的铺陈，当其他记不住名字的人物越来越丰满时，美人海伦始终只是个美人。那么善于“心灵窥视”的托翁啊，竟十分吝啬给美人一颗心。当然，这不能苛责，只不过从一开始这个角色就不是他预选的圆形人物罢了。

故事如果仅仅如此，那么这个美人的香消玉殒，也就不会成为我的意难平了。既往的阅读告诉我们，惊人的美貌就像这个世界上的财富和权利一样，如果没有智慧驾驭，等待她的只有毁灭。我们都熟悉了这样的结局，却总是看不清，是谁宣判了美貌的原罪。

虽然，皮埃尔是我十分喜爱的一个角色，但是刚刚与海伦结婚的他，确实像个让人摆布的傻瓜一样，鲁直、天真、优柔寡断，被巨额的财富吸引来的“蜜蜂们”搞得团团转。

海伦自然不爱他，只是享受这份婚姻给她带来的财富和地位罢了。在双重“邪恶”铺就得温床下，她变本加厉的骄奢淫逸，流连各种舞会。人们倾倒于她的美貌，她则陶醉于人们无休止的赞美。很快，这种被围在中心的生活让她飘飘然，行为放荡，不知检点。她与陶洛霍夫的奸情，引得皮埃尔与其决斗。但这一幕不仅没让海伦收敛，反而颐指气使地指责丈夫败坏了她的名声。皮埃尔气得奔走他乡，她却马上在社交界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嫉妒成性的丈夫到成了上帝加在她身上的十字架……她的表演获得了同情，甚至是一张开往“肆无忌惮”的通行证。

这时的海伦，享受着美貌的“福利”和“特权”。却不懂得这两支华丽的“权杖”，是把她引向深渊的利剑。

她在社交界愈来愈如鱼得水，身边一大堆密友、侍童、拥泵，甚至获得“聪明而美丽的迷娘”称号，海伦慢慢从别人舞会上最华丽的点缀，成为自己圈子绝对的“中心”。尤其战争中段，三国和谈，三位皇帝会面。她在舞会上出足了风头，结识拿破仑以及拿破仑派的显要人物。从此，她的圈子成为亲法派，与保皇派安娜·舍勒的沙龙分庭抗礼。甚至后来面对俄法又起的新战事，海伦和围绕她身边的一群，视而不见，崇拜拿破仑，认为当前的战争不过是一场虚有其名的示威，不久双方就会言归于好……

17世纪，启蒙运动兴起，巴黎作为当时欧洲文化的中心，上流社会都以说法语为荣，俄国上流社会也是如此。连我们两位男主人公安德烈和皮埃尔，在深入讨论问题时都一定用法语。战争初期，他们和欧洲很多年轻人一样，崇拜拿破仑。可是随着两国激烈的对峙，认清了战争的本质后，他们都变崇拜为憎恨。这憎恨甚至不是来自于民族主义、国家荣耀，是认识到战争对于整个人类的罪行。

可是，以海伦为代表的一群，对于拿破仑态度的转变却是相反的。战争初期，他们以阶级为傲，一开始就瞧不起拿破仑，只称呼他“波拿巴”，这个不是正统，不是贵族，甚至不是纯粹法国人的姓氏。可是在俄国一再被挫败后，他们却成了亲法派。

当然，这种所谓的派别之争，对于上流社会的很多人而言，不过是下酒的谈资。放纵欲望、尽情享乐才是他们永远的主题。所以海伦很快迎来了自己真正的“困境”。因为逃难和回归，她的两位情人聚到了一起，一个是老政府要员，一个是外国亲王，两人都表示对她享有特殊的权力。 “同两人都保持亲密关系而又不得罪任何一个”。对别的女人来说这困难甚至办不到的事，却从没使海伦感到为难。“如果她隐瞒自己的行为，玩弄手段来摆脱困境，承认自己有罪，反而会坏事；但海伦确是个无所不能的了不起人物，她确信自己永远正确，而别人都罪责难逃。”

像离婚再嫁这种当时社会宗教看来极为疯狂的想法，海伦完全不在乎，凭借自己的“永远正确”，再次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可怜人，两个人她都爱，都不想伤心，可是又苦恼，不知该嫁给谁，因此，她不仅不掩饰，反而到处向朋友们请教。后来，还是她自己想到了办法，改换宗教信仰，直接写信给皮埃尔与他解除婚姻……

这个美人背弃家庭，背弃宗教，背弃祖国……当时贵族精神所珍视的都被她，以及她代表的那个群里一一背弃了。最后，她珠胎暗结，服药过量，导致猝死。非常适时的腾出地方，给我们男主角的幸福让路。

看着一路她狂奔，毫无悬念的身败名裂，毫无悬念的毁身殒命。这不是悲剧，这只是个笑话。

我不喜欢海伦。托翁给了她惊人的美貌，却没一点可爱之处。可是我同情她，就像同情那些被史家钉在耻辱柱上的红颜祸水一样。

其实在阅读时候，海伦总让我想起后来的安娜来。作为托翁第二部大获成功的长篇小说主人公，虽然安娜最终和海伦一样不幸，但是整个过程已经不再那么理所当然的平庸了，开始具有真正的悲剧精神。

看过一部巨著，总会久久不愿与其中的人物告别。后来，我又找到几部不同时期拍成的影视作品来看，但演员形象总和心中的有区别。于是想着重翻《安娜·卡列尼娜》，在2020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个译本卷首，忽然看到这样一段文字，让我的意难平渐渐释然……

有人问托尔斯泰，写作安娜的念头是怎样产生的。他回答说，饭后独自躺在这张沙发上，吸着烟……不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思索，还是在与瞌睡作斗争，突然有一条非常漂亮的贵妇人的光胳膊在他面前掠过，他不由得仔细看看这个幻影。接着出现了肩膀、脖子，最后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的形象，她身穿白衣裳。她那双含怨带恨的眼睛看着我。幻影消失了，可是我已无法摆脱它，它日夜跟踪着我。为了摆脱它，我必须给它找个化身。这就是写作《安娜·卡列尼娜》的起因。

我相信，那个从光胳膊开始显现的魅影，就是死去的美人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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