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凤君小说《视线》

视 线

迟凤君

听到爷爷要回来的消息，我们全家人简直乐坏了。妈说:“快，请个瓦工师傅，将西屋重新挂挂白灰里子; 找个木匠，将家具再油漆一遍。”爹说:“我去买布，被褥也要新做一套，”小妹将她的衣服全翻弄出来，比比这件，试试那件，好似要去婆家似的，半天也还是没有相中一件，就说:“妈，衣服我也做套新的，莫让爷爷笑话。”妈说:“你个傻丫头，爷爷回来还不带回好布料，会少了你的?”小妹笑了,跳转身，又去照镜子。只有我，傻愣愣地望着他们，有些莫名其妙。我所知道的爷爷早就去世了。我为他的坟添过土，往他的坟上送过灯，在他的坟上烧过纸，不用别人指点，我可以一个人找到爷爷的坟。而现在? ....妈妈看着我迷惑的样子，便说:“愣什么?这才是你亲爷爷哩!”“我的亲爷爷?他不是死了吗?”我说。“死的是生养你爹的。那会儿家里穷，你的这个爷爷又没有儿子，你爷爷就把你爹过房给了你的这个爷爷。过房要比亲的还亲，这可是咱们这世代的风俗，谁也改不了的!”“我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傻儿子，这些年，敢说么?再说，你爷爷这些年也没有消息呀?都以为他死了呢!这回好了，说不定做了大官呢!”妈妈特别欣喜的样子。我明白了，于是也就高兴起来。第一个漫长的春天过去，接着又是一个漫长的夏，当萧瑟的秋风吹起的时候，还没见爷爷回来。每天晚上妈妈都要看一看猫，看看猫洗脸的时候爪子过没过耳朵。如果发现猫的爪子没过耳朵，妈妈就会长叹一声:“唉，明天还不会有人来”。爹爹在田里收割，一听到汽车响，就会停下镰刀，立起身，往公路上望一望，如果是一辆大卡车，他就立刻扫兴地低下头，如果是一辆吉普车或小轿车，他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的尾部，一直送它消失在远方的尘埃中。在这样的切盼中，村长来了。他先是为爷爷要回来而道喜,接着就问今年收入怎么样，然后又说要为姐姐安排工作:“咱村的民办教师需要换一换了，校长提过几次了，我总觉没有合适的，你们这姑娘，我看行。”这正是爹妈一件挠头的事。民办教师，在教师地位提高了的今天的农民，可是个了不起的差事。听说以后民办教师要全部取消，都转成公办，哪个没有工作的少男少女不想挤进这行列?爹妈乐得不行，赶紧给村长递烟换茶:“换一支、换一支”，“凉了，凉了，重沏。”姐姐也展开了高中毕业两年来一直锁着的眉头。大舅也来了，他是给大哥提亲的。大哥长得有些呆，今年二十八岁还没人给媳妇，这也是爹妈一件烦心事。以前妈妈曾托过大舅，大舅说:“你那样人家不好办哩。”妈妈生气了，好长时间不与大舅来往。今天大舅提亲事，母亲看也不看他一眼，忿忿地说:“我这样人家不好办哩!”大舅就笑着说：“老妹子你怎么还忌讳我呢?俗语说得好，此一时，彼一时，这可是人家找上门的。这姑娘就是前村的，量你也知道，人长得一般，却能过日子，而且又不要彩礼，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知他是说好机会，还是说好机遇。妈却听得很懂，笑了，立刻下地热上一壶酒来。最使我们全家兴奋得几个日夜都不安的是村长又来到我家通知说，要让我爹准备去县里参加一个重要的政治会议。我爹被推荐为什么代表了。天!我爹今年快五十岁了，从小就没出过门，又没文化，别说到县出席什么会议，就是村上的会平时也都是妈妈去的多。爹爹为难了，连说:“这不行，这不行。”村长就解劝说:“这没有什么不行的，现在的会其实也就是吃吃喝喝，只要你会吃会喝就行。”爹说:“要说吃还行，喝酒我还真是不行呢!”妈说:“死货，不喝别人硬灌你不成?让你去是抬举你，别不识情!”村长又说:“认真地说这会也与一般不同，是政治协商会议，你们老爷子在国外，而且马上就要回来了，让你去这里面还有个国际关系问题，这一方，你是再合适不过了。你不去，谁去?将来老爷子回来，我们脸往哪儿放?”爹爹只好同意了。一场清雪下过，天渐渐冷起来。 人们结束了一年的繁忙，开始守在屋里使足了力气度着冬闲。我家自与别家又有着不同的气氛。妈妈说:“说不定你爷爷要赶在过年的时候回来。”是呀，春节，这个古老的传统节日，曾发生过多少好的、坏的、欢喜的、悲伤的故事，爷爷想必也是有意将时间安排在这时候。那么，这个春节呀，我们家势必要蓬荜生辉，溢彩流光，前村后村，整个乡里都会传为佳话。如今年轻的媳妇或姑娘到她老态龙钟的时候，就会将她的孙子或孙女揽在膝头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一个过年的时候……”母亲的猜想我是赞同的，也就越发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与家里人一起的掐算着日月。有一天，隔壁的二婶来到我家对妈妈窃窃地说:“听说他爷爷在那边日子还不如咱们呢!恐怕很难回来的。”“谁说的?”妈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是我儿子在外面听来的，说是也是那边回来的人说的。你也别不信，没风树不响，你莫认为在那边的都作了大官，发了大财，可也不一样呢!”“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呢!我就想过,他爹那个德性，哪块儿象有福的样子!”妈妈说。二婶颤颤地走了，妈妈闷闷地蔫了。晚上爹问妈:“你有什么心事?”“心事，屁!这一阵穷折腾!”接着，妈就将二婶的话说了一遍。爹说:“莫信，传话没准。”妈说:“传话?咱们不都是听的传话?他爷爷要回来有啥凭据?”爹不再说话，妈也不多说了，似乎在无望中又怀着非常的希望。过了两日，村长来了，对妈说:“你女儿这民办教师暂时就别去了，现在上级有指示，民办教师不能随意选用，需要经过考试才行，等以后有考试的机会再说吧。”村长又对爹说:“县里的会议暂时就不用作准备了，这事非同一般，还得再研究研究。”爹说:“正好，我正愁得慌哩!”姐姐却哭了一夜。大舅也来了,他说:“这亲事有些变化，原来说的不要彩礼，主要是让你们赏。现在姑娘的爹妈说这怕是不合适，赏多了吧，你们是拿不出，赏少了呢你们也觉着不够脸，干脆碾砣打碾底，实打实地四万五。老妹子你莫嫌多，现在什么都涨.....” 爹爹不吱声，妈妈气直了眼。这一个又一个的事实似乎都在给二婶的话作着注释。晚上,爹与妈又说起爷爷来。我就插言说:“要是真那样，爷爷也就够可怜的，真不如去信让他回来，我们一起过日子。”爹说:“连地址也不知道呢，往哪去信?”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滚!爷爷，爷爷，你爷爷不是埋着呢么，那才是你真正的爷爷!”不管真爷爷还是假爷爷，没有爷爷的日子也还是这么过。转眼间，春节迈着庄严的步伐来到了人间，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人口多的忙着淘米压面;房屋多的忙着写对联;富足一些的多买一些鞭炮;他们都在准备那神圣时刻的降临，以新换旧，和着浓烈的爆响，昭示着来年的好运。在这非凡的时刻，竟传来非凡的迅闻。据村长从乡政府听来，我爷爷大概是已经来到了省里，省里已来了电话通知，要求各级政府做好一切接待的安排工作。“这就证明了他的级别不小!”村长说。“另外，”村长又对爹说:“我考虑了再三，你姑娘过了年一开学就去学校上课。什么考试不考试，老子掌权一天，就说了算一天，现官不如现管，我说了就算!还有，政治协商会定在正月十六开，十五就得报到，这已经研究定下来了，你是非去不可!”两天后，这正是过春节的前二天，大舅又来了，他进屋就给道喜，说这亲事的财礼人家不要了，而且还催着马上定了下来，最好过了年就换盅。天呀，地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消息一个跟着一个，而且越来越准确，说是爷爷已经来到了乡政府，可能就在大年二十九回家来。妈说:“我到底没猜错，老爷子就是春节回来。”大年二十九的早晨，满树都是树挂，长长的枝条上，白灿灿，银花招展，似乎是上帝专为我家降下的圣条。我家的门比谁家的开得都早。爹说:“你放几个双响”。妈妈起来就收拾已经收拾了多少遍的屋子，大哥也拿起扫帚，从门里到门外扫出老远老远。吃过早饭就有乡邻陆续来到我家,逐渐地只可用纷纷扬扬、拥拥挤挤、繁繁杂杂来形容。或许好事总是多磨，一直到日落西山，人们也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听有人喊:“来了!”全屋人和全院子的人立刻蜂拥出了大门，果然见一辆吉普车远远地驰来。爹急急地喊我:“快拿出鞭来放。”长长的一千响势不可挡地炸开，人们在纷飞的纸屑中嗅着弥漫的硝烟，似乎都获得了阵阵满足。然而，车并没有朝我家开来，也没有在村中停留，而是穿村而过。遥遥望去，夕阳中只见车尾处卷起阵阵黄尘，尽管离得很远，到底还是挡住了我家门前众人的视线，谁也看不清，谁也猜不着，不知它将驰向何处。耳边上已听见隐隐的抽泣声。

1990年发表于《草原》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