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简介
青未了｜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
文｜付天伟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太公意，暗向枕边流。
——题记
一
“爷爷，你看，荷花好美!”孩童喜出望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老者已过花甲之年，迂缓道来。
“爷爷爷爷，我要去摘花!”幼女顾盼神飞，见芙蓉便忘俗，欲取荷露品香茗，采撷花瓣做唇脂。
“住手!”
二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香消断有谁怜?”电视上，一个脸涂得似猴屁股的女子身量纤纤，歌喉婀娜婉转，清丽如黄鹂饮下叮咚的山泉，真是人生难得几回闻的天上之音。只可惜，年仅6岁的我听不懂这曲《葬花吟》。
我一脸懵懂地望着爷爷泪雨纷纷，茶几上的卷纸已由胖胖的变成瘦瘦的，再由瘦瘦的变成爷爷脚边擦过涕泪且堆成小山的废纸团团。
我一把抢过遥控器，换台，啊，我最爱的《迪迦奥特曼》开演啦。
“你这小闺女子，干啥子嘛?把电视换回去!”爷爷脸庞还挂着两行浊泪。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穿越时空竭尽全力，我会来到你身边……”我再不理睬爷爷，口中唱着跑调的片头曲，那个宇宙超人也就是我儿时的梦中情人附体，我瞬间飞越银河系，手揽黑夜里璀璨的星子。就在这时，一颗流星拖着长尾巴似的幽蓝磷光，在夜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转瞬即逝的弧线，直直地砸向地球。哦哟，是怪兽!爷爷爷爷，我要去打怪兽，保卫地球和平了!
三
上小学以前，我是留守儿童，和爷爷奶奶生活在山东省济宁市邹城县的一个小村庄。那时万里晴空翱翔的琉雀就是自由，彼时的蓝天那么蓝，飘动的朵朵白云就是无忧无虑。护驾山淙淙流动的泉水，伴随着孩子们陶醉于乡村淳朴生活魅力的动人的欢笑。
有个梳长辫的圆脸大婶，还未年过四十，却已丝丝银发，黑焦焦的脸，像是没有釉的黑陶，还有那一口黄灿灿的龅牙，一身花格布衫灰不溜秋的，紧绷在身上，身上的肉简直要从短衫里挤出来似的，显得脏极了。但是，她家小卖部卖的5毛钱一支的奶油冰棍确是极好吃的。起初，她一笑起来，眼睛里便闪烁着和蔼亲切的光：“伟伟来啦，最后一支奶油冰棍给你这小妮子留着哪。”可是，后来，我就不怎么喜欢她了。因为她找爷爷告了我一状，村头老李家的小柱子偷火腿肠，我打掩护来着。
那日，我被罚面壁思过。爷爷不知是午饭喝了点小酒，亦或是气血冲头，满面红光，直瞪着我。我从未见一向慈爱和善的爷爷如此动怒，不禁吓得两眼发直，连连自言自语，又惊又怕，双腿也不听使唤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四
跟他家那个做武术教练的叔叔练过的小柱子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侧飞旋踢，排山倒海似的冲击波带来的疼痛，瞬间由我的小腹席卷全身，我一个踉跄退了一步。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小柱子打架斗殴了。我手捂下腹，灵魂中的百兽都已经蛰伏了起来。
“哈哈，你个丫头片子就是没爸妈的野孩子!”小柱子有些乐不可支。
我冷不丁如一只被抢了自己辛苦得来食物的幼豹，跳将起来，把小柱子飞扑在地，“刷刷
刷”，两周没修剪过的九阴白骨爪很快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条条渗着血珠的血道子，他又一次挂了彩。
晚上，奶奶为我换衣服时，大吃一惊：“伟伟，你这肚皮上青紫一块是怎么回事?”
我故作轻松，仿着电视仙剑奇侠剧中英雄好汉的豪迈：“无妨，小事一桩。”
短短六个字，抿下了长久见不到父母的心酸，咽下了对爸妈的怨恨。尽管，年仅5岁的我连爸爸妈妈为何物都不知道。打架输了，有爷爷奶奶擦药；赢了，爷爷会絮絮叨叨不可凭强凌弱云云。其实，我那时的想法就是，只要有爷爷奶奶就够了，我不再需要生下我的那俩人。
五
6岁那年，我发起了高烧。爸爸两手各提着两兜子城里的新鲜玩意儿，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入，刚好撞见爷爷在喂我成人感冒药吃。爸爸的脸像蜡一样的黄，嘴唇都发白了，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一双深陷在眼窝的眼睛，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他的声音由低到高，渐渐地咆哮起来，怒发冲冠，大吼大叫，脸色涨红，进而发青，脖子涨得像要爆炸的样子，还将门摔得震天响。
上一秒，发着38度高烧的我还在爷爷怀里晕晕乎乎地吃药，下一秒，我立刻跳将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爸爸往门外推：“你走，你走!你回你的城里，永远别来!”
第二天东方鱼肚白之际，我烧退了。爷爷把蜷缩在被窝里的我揪起来，像拎着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崽。
唉，又是面壁思过。
这老头，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明明是在替他出气，给他报仇，他还罚我?
六
7岁那年，爸妈终于在市中心安定下来，买了大房子，并接了我和爷爷奶奶，把我送进全市师资最为雄厚的附属小学。
11岁那年，我上小学五年级，爷爷吃饭时无意抱怨：“真是老了……”爷爷告诉我他最近吞咽质硬面食有些梗阻困难。只是，那时毫无医学知识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更没有将此事告知爸妈。后来，爷爷发展到喝水也会食道刺痛。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放学回家再没嗅到过爷爷做的汁多味美的西红柿炒蛋的诱人浓香，翻开语文作业本，上面是老师留下的听写作业，爷爷不在，我总是交空本子。
我终究按捺不住了，开口问爸妈：“爷爷去哪儿了?”
妈妈说，只要我考了很多个100分，爷爷就能平安回来了。
于是，作为一个一向贪玩的小学生，我一夜之间进入类似高考前夕的状态，背英语单词，背拼音，做口算，日复一日，在刻苦学习中静静地期待着每一场考试。一个100分，两个100分，三个100分，四个…….
几个月过去了，正当我整理着一沓厚厚的全是100分试卷时，妈妈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家来，扯起我的手就往外跑。我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我哆哆嗦嗦地问：“是爷爷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我不停地向前跑。一颗心轰然坠入谷底，我奔跑着的腿开始不听使唤，我似乎已经想到了。
进了医院，天花板上悬挂的牌子上“肿瘤科”那三个大字，泛着幽幽蓝光直逼我的瞳孔。我一屁股坐倒在地，再动不了了。妈妈生拉硬拽将我拖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到的病房。
在我走向爷爷的房间之前，走廊里所有的人都在瞅着步履蹒跚的我，有同情、有哀伤、也有怜悯，我受不了他们这样的目光。我爷爷不会有事的，是他们在小题大做！
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爷爷的病房，好像走了几个世纪。我看到两个大娘在房间门口倚着墙壁拭泪，那一刻，我真想冲她们喊：“有什么好哭的，我爷爷是最最善良、最最健康的阳光老头，他一定没事！”
我扶着门壁，踉跄着挪进房间，堂哥堂姐们和几个亲戚将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围得严严实实的。我看到大堂哥趴着在跟爷爷不停地说话：“爷爷，我是小超，爷爷，我是小超，爷爷，我是小超……”
一旁大堂姐脚下扔的擦过鼻涕和眼泪的纸已经堆成了小山，纸帕用完了，可是涕泪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便用袖子擦，用手背擦…….
他们身后，我的手在颤抖。
二堂哥先发现了我，便让开一条路。我终于看到了爷爷的脸，瘦得已经脱形了，不见了原先饱满红润、总是带着笑的脸，颧骨凸出得有些骇人，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痛苦地紧紧闭着，嘴里插着食管，戴着呼吸机。
我的鼻腔猛地被一股酸流冲击。
顺着往下看去，爷爷露在棉被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面满是扎过针的痕迹，布满了青块，肿得一块一块的。手指似冬夜里干枯的枝丫，仿若一片鹅毛雪花的重量也能将其压折。衰残瘦弱、体瘦骨露、憔悴支离的身子让我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那个我曾经一调皮捣蛋就将我扛在肩上，吓唬我要把我扔到唐王湖喂水怪的爷爷。现在的爷爷，就是秋日湖中的一枝残荷。
鼻腔的酸涩迅速蔓延扩散，使我的面容几近扭曲，泪腺突然溃堤，泪水汹涌而出。
癌细胞压迫侵蚀着爷爷的痛觉神经，他已经陷入重度昏迷的状态了。
我转首看床头柜上的呼吸机，上面的数字在一秒一秒地减少。当时的我虽说只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我也知道，呼吸机上数字的减少意味着什么。每减少一个数，我的心就随之咯噔一下，身体被抽走一大口气，身子几近垮掉。
七
“爷爷，爷爷，我是伟伟啊！我考了很多个100分啊，不是说好这样你就能好起来吗！？”
“爷爷，你还要看着我考上大学。你已经看着两个姐姐考上大学，成才了，你也得看着我成才，要不然你就是偏心眼！”
“爷爷，爷爷，你要是走了，那以后我爸打我，我该怎么办？”
“爷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该死的人是我！当初我发现你吃饭有些困难就该想到是食道癌，我就该告诉爸爸带你去医院，可我居然还在一旁跟你说没大事儿。如果那个时候你去了医院，或许是早期还能治好。都是我害了你呀！爷爷，我错了。我求你醒过来啊!”
“爷爷，我的爷爷，我对不起你，你生病的这半年里，我一直不知情，更没来看望过你，甚至照顾你。悔啊，悔啊……”
八
不久，在爷爷的葬礼上，泪眼模糊中，我看到在大厅里，爷爷躺在无数开得正艳的菊花中央。菊花傲霜怒放，有的秀丽淡雅，有的鲜艳夺目，有的昂首挺胸，一番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的情景。那一朵朵菊花昂首挺胸，豆芽似的花瓣紧紧簇拥在一起，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团团绒球，拔蕊怒放的又像一盏盏精巧的花灯，更是像极了一个大家族围坐在一起商议什么事情。
爷爷身上盖着一面巨大而又鲜红的党旗。这面赤红色的党旗彰显了爷爷年轻时对教育事业的热烈与奔放；蕴藏着爷爷一生的律动和生机；涵盖了爷爷曾经人生的理想和希望；诠释了他这一辈子，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人民教师，为党、为国家、为社会所做的贡献。
爷爷的脸上没有了躺在病床上时的痛苦表情，虽说闭着眼睛，却依然带给人一种慈祥安逸的感觉。
我缓缓走上前去，摘了一朵金黄色的大朵菊花，拈在手中，口中不由喃喃：“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这是爷爷教给我的诗，爷爷告诉我做人要有菊花的气节。
周围此起彼伏的是所有来吊唁爷爷的人们的哭嚎声，可是，我却再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嚎不出来了。因为，我知道，爷爷是哭不回来了。
九
如今，我已满22周岁。爷爷已逝世十年之久。
我长大了。
我终于明白，爷爷曾经的苦心。
爷爷最讨厌的就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爷爷希望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如荷花高洁傲岸，不可随意任人采摘。
如今我含泪拜读《红楼梦》，泣血悲黛玉。
我还记得，6岁那年，发高烧的晚上，我晕晕乎乎地半睡半醒躺在爷爷奶奶中间，爷爷长叹一声：“孩子，别怨你爸，今晚本身就是我的错，为了省钱没有去买儿童药，忽略了成人退烧药的副作用……孩子，爷爷奶奶陪不了你几年了，而你的爸爸妈妈能陪你大半辈子，你不可不认他们啊……”
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日清明，2022年4月5号。
爷爷走进我的梦里，还是那样的慈眉善目，蔼然可亲。眉毛胡子都花白了，但脸膛仍是红润的，显得神采奕奕。他身穿崭新的青布长衫，在他那高高的颧骨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眉眼低垂，眼里流露出的慈祥的笑意如同午后温和的阳光，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道道岁月刻磨的皱纹，身体硬朗，脸上始终对孩子洋溢着可亲的面容。暖暖的午后，捧一杯香茗，淡然吟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已然桃李满天下的爷爷还在。
今年杏花微雨，爷爷回来了。
似是故人来。
作者简介：付天伟，一个痴迷于写作的00后女孩。用最真诚的笔触，抒写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
投稿邮箱：huanghaisanwen@163.com
壹点号胶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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